［#日常書摘］孟浪主編，《六四詩選》，黑眼鏡文化，2014。
「六四」三十週年，從詩選中選三十首以致意，分為三天貼出。
#六四詩選-10
［紀元 ］（摘錄） /徐敬亞
ㄧ
早晨
一個早晨
所有的大學變成了旗上的布
布上的字
一個早晨
整整一個國家的課桌都飄上了天空
整整一個國家的眼鏡都紅腫著
一本正經的國家忽然
目光懸蕩
盯緊了大地上
匍匐的學生
石頭的廣場，翕動著
乾燥的嘴唇
每棵樹上吊著一隻隻
空洞的胃
一個國家，一動不動
僵在那裡
家長沒有表情
家長沒有震怒
這些孩子，一個個從家裡走出
走進識字的地方
走進講道理的地方
然後走進這裡
然後坐下
然後跪下
然後躺下
然後和道理一起僵在這裡
事情很簡單
一個老人死了
這個人曾解開無數罪人的手
最後他自己
成了罪人
那個夜晚，老人蹩足了最後一口氣
他不知道，有時
就這麼一刻也能成為里程碑
為甚麼這個國家的花圈裡
總是滲出鮮血
為甚麼這些腳不能自由走動
為甚麼總是孩子們一輩輩走上街頭，為甚麼
大人躲在後面偷偷觀察
誰也沒有想到
事情變得這樣亢奮
誰也沒有想到
亢奮變得這樣糟糕
一隻船，喘息著
擱淺在無數人的聰明中
人們各自向著相反的方向划槳
這是難堪的時刻
這是較力的紀元
黃色的額頭，沁出一層黑色的汗
遠方，五月的廣場上
漢字無聲飄蕩在空中
二
他躺在五月的廣場上
像一隻死狗
骯髒地蜷伏著
他曾無數次來過這裡
節日喬裝成方磚
色彩喬裝成歡樂
軍警林立
他突然出列，傾斜著跑向遠方
慢動作般地，他
走到石碑下
把一條殉難者的布條
橫貼在種族的前額上
他的雙腿，癱倒地跪下去
膝蓋和石頭發出了暗藍色的火苗
乞求者的姿式
使高大的石頭驟然變矮
他的兩隻手，緩緩舉過頭頂
呈上一張
無人接納的白紙
他的眼淚，終於流出
滾熱滾熱的、昂貴的液體
連眼睛也無權制止的液體
形成了無數條
向下的河流
他來到這裡，是為了完成
這非法的分泌
正是他媽喊他回家吃飯的時刻
他伸出手，推開了食物
把牙齒咬向憤怒
把食管朝向死
像一堆被遺棄的衣服
他躺在五月廣場上
微弱地一起一伏
生命的鳥
正一隻隻飛走
箭無處可射時
就射向自己的心臟
嘴唇，不能自由地張合
就讓它永遠關閉
這是揮霍生命的時刻
這是以血求血的紀元
無助者們
渴望自己變成一把劍
要麼刺穿自己
要麼把一切刺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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